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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钟】【05】【 作者:云江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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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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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戒懔四知正言规友政成百里密疏荐贤却说那惠荫洲听了刑名师爷陈仲言的话,心下很以为然,晚上,就将儿子叫到面前同他商量。增朗之心里想:龙家三艳已经去了,坐在家里无事,总不免想着,不若藉此散散心也好。就说道:“陈老夫子这话狠是,儿子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家里坐着终久不是事,出去阅历阅历,也可长见识。”惠荫洲道:“那么,明儿叫周德泉写信到上海,托蔚丰厚替你捐足三班指省分业。但是,到那一省好呢?”想了一想说道:“广东藩台包容斋方伯,他在江苏多年,我做江都的时候,他办提工局,同我共的很好。这人也还宽厚和平,易于伺侯,广东省官场局面听说也还好,海道往来也还便当,不如到广东去罢。”增朗之应声:“是!”惠荫洲说道:“你以后做了官,从前那些脾气可全要痛改。这做官的前程是最要紧的,总第一要保住不出甚么岔儿,那才不至于折本呢。无论甚么事,总要格外小心,无论甚么人,千万不可得罪上司。吩咐的事体,无论是不是做得到做不到,总得把面子敷衍过去,就是有些能说不能行的地方,宁可教百姓吃点苦,万不可同上司违拗。不拘他是甚么样子脾气的上司,没有一个不喜欢捐顺风旗子的。你看我在安东那一年,上头要办蚕桑,那个地方岂是种得来的?我也叫没法,自己下乡,硬逼着百姓把已种的秫米拔了,种下桑秧,只有沿大路的一条地方如此办法,里面的地面我也不去同他们顶真。后来上头派委员下来查看说淮安府属我办的最好,就把我调了江都,还在折子上切切实实的保举我。就是升补这通州,根子也还在此。至于绅土们,更要敷衍得好,来托件把事体必得要答应的。就是理短些,也要想法子替他斡旋。这其间利害所关不浅,我亲眼看见得好处的、受害的皆不少,可为前车之鉴。圣人说的: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这真是做官的要诀。我今天这些话,皆是我十余年来亲历其境,狠得了些益处的,你可不要当做耳边风。”增朗之连连答应着:“是,是。”这是他父子家传的治谱,有志做官的,却都应该学学这部书上做官的法子,最多稍为学点,宦途总可得意的。但不知这做书的他到底做过官没有?他做官又是用的甚么法子?几时见着诞叟倒要问问看呢!增朗之看老翁没有甚么说话,也就退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却有一个白面即君,陪着他少奶奶坐着,见他进房却赶紧站了起来。你道是谁?原来他这位少奶奶犹云娘是陕西人,他老翁也是个举班的江苏州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呢,从小儿过继与他一个堂房哥哥,在陕西原籍。一个呢,留在身边,他在南京候补时候,有一位同乡的同寅,因为犯了事后,往黑龙江效力,却狠存了几文,留与他一个姨娘,带着个小儿子住在南京。这犹云娘的老翁,因为这位同寅临走时曾经托他照应照应,他没事就常去走走,却连这位姨娘衾寒枕冷的苦处,他都照应到了,就同他生了这位云娘小姐。又同这姨娘借了钱,捐了个大花样,补了一个很过得去的缺。原同这位姨娘约定,到任之后接了过去同享荣华。他太太又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妾,这位姨娘心里很为愿意。那晓得到任之后,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这位姨娘就带了那位老爷的少爷、这位老爷的小姐一齐来找他。他竟屏诸大门之外,连他亲生这位云娘小姐都不认,并吩咐地方保正,这女的如再不走,就要当流娼驱逐。这姨娘没法,只得跑回南京江宁府里,告了一状。江宁府晓得他是藩台面子上的人,闹了出来岂不叫藩台为难?就叫他的几位同乡替他调处。这几位同乡断的倒也公平,叫他把借的这姨娘钱还了,把这女儿领回去,彼此一刀两断。他拗不过公论,才把这云娘小姐收回去的。惠荫洲在江都任上,他也做甘泉,就彼此结了亲。后来他的儿子死了,媳妇永远住在娘家,据说跟人逃走却也不知其详。丢下一个孙子,取名犹蔚,号叫子蒸,比云娘小两岁,从小儿姑侄两个在一块儿玩耍,就极为要好。云娘过门之后,他的老翁不久也就身故,那个妾也别外嫁了人。这犹子蒸孤身无依,就来投靠这姑母。那增朗之是常常宿柳眠花的,全亏这犹子蒸早晚进来陪伴着姑母,替他解解闷儿,犹云娘才不觉得有锦衾独旦之感。这回见增朗之走进房来,就叫了一声姑夫。晓得今天姑夫是要住在房里的,夫妇之间总有些秘密话谈,而且天也不早,就走出来,云娘也未相留。犹云娘因为丈夫久不进房来,想说两句门面上的醋话,继而一想:丈夫今天受了他老子的许多教训,心上人儿又都去了,何苦再去怄他?也就和颜悦色的相迎。说道:“你在老爷子那里谈了这么半天,可还要吃口酒再睡?”增朗之说:“也好。”就叫丫头烫了酒。两个对吃了两杯,收拾睡觉。这犹云娘本来是个惯家,枕席上也还不减于水柔娟。今天要替丈夫开开心,更加着意奉承。增朗之觉得家鸡风味也还不减于野鸳,倒也有个久别初归的光景。枕头上又讲起老子要叫他出去做官的话,这犹云娘也极力赞成。第二天早上,惠荫洲叫周海泉写信与上海蔚丰厚的金守峰,托他替增朗之由候选知县捐足正班,指分广东试用,并加一个同知衔。不多两天,金守峰的复信来说,已经上兑,惠荫洲就打发儿子动身,汇了两千银子与他为引见的用度,又写了几封京城里当道的信与他带去。增朗之到了上海,住的是长发栈。因为家人们在房里铺设行李,他就在房门口立着闲看,只见间壁房间也新到了一位客人,年纪也只三十左右,问起茶房,说是杭州来的,听说也要进京。正说着这位客人,姓范名承吉号星圃,是个杭州孝廉,他本由优贡用了知县,因为还想会试占一个翰林,故未掣签分发。近来听见科举将停,想着就点了翰林也没有意味,倒不如就在州县出山混混罢。此次也是预备到京掣签引见的。彼此谈起,皆无甚耽搁,就约着一同进京。这增朗之见家人把房间收拾好了,就叫去雇辆马车拜客。范星圃问他:“拜那几位?”增朗之道:“要去拜蔚丰厚同新马路的一位管通甫司马。”范星圃道:“管通甫也是熟人,蔚丰厚也有往来,我们就同去罢,不过我还要拢一拢日升昌。”增朗之说:“那也很便。”范星圃也叫管家去雇车,增朗之道:“星翁不到别处去,我们就一车罢,热闹些。”范星圃说:“也好。”两人同上了车,到了后马路蔚丰厚,两人帖子进去就请了。金守峰同范星圃是认得的,晓得那位是增朗之了,就说:“我前天接着周德泉的信,知道朗翁就要动身,计算今天是招商的船,大约朗翁必到,所以有个朋友约我去碰和,我还没有去,不想果就等着,星翁倒也同来,可谓有趣之至,两位是同来认识的?”范星圃说是同住在长发栈,彼此谈起都要进京的,结个伴热闹些。金守峰又向增朗之道:“实数已填好在我这里,朗翁还是就带去,还是临走再取?京里头我已关照,我们号里招呼过,等朗翁自己到京换照。”增朗之道:“费心费心,实收暂时存在这里,我临走再取罢。”金守峰又同范星圃说道:“令岳大人前天由汉口汇了一千银子来,是五天的期,那却没有甚么要紧,星翁现在要用不要?”范星圃道:“那是预备到京用的,就托你们替我汇罢。”坐了一刻,范星圃说道:“我还要到日升昌去呢。”金守峰道:“今天就是日升昌的袁子仁,请我在周宝宝家碰和,这时候怕他早已去了,我看星翁不必扑这个空,回来我在江南春奉约两位,顺便邀了袁子仁在那里会罢。”范星圃道:“也好,朗翁我们去看管通甫要!天已不早,让他好去碰和,省得人家三缺一的老等。”金守峰造:“不要紧的,我已经交代他们,先替我叫花文兰代碰着,你们看见通甫顺便代我约他一约,我也不写字儿了。”两人又喝了口茶,就上了马车去访管通甫。这管通甫是浙江绍兴人,名字叫德宽,在上海住了多年。他的交情最广,没有一省没有托他办的事体,也没有一省的大员他不熟,他是个候选同知,年纪也有五十多岁,就在上海靠此混混,也不预备出山,他每天的应酬也就很忙。这天倒还在家。他们两位进去,管通甫见了增朗之道:“台甫是朗之,我们是初会,尊大人却是很熟的,前回赈捐保案的加街还亏尊大人代托的呢!”增朗之也说了些客套话。管通甫又问范星圃:“这回可是引见了?以星翁的才调甚么官不可做,又何必点翰林?”又问:“令表兄郑琴防近来如何?”范星圃道:“他光景可不好,到省两年还没有得过正经差使,他老太太近来又多病,真为难呢。”又谈了些各省的外选调动,范星圃道:“我们还想到张园去逛逛,通翁可以同去罢?六点钟金守峰约在江南春,托我们代邀通翁。”管通甫道:“我还有点事要到公信洋行去,找个朋友说话,张园就不奉陪了,晚上在江南春会罢。”两人上了马车到了张园,在安垲地方泡了茶。这天不是礼拜,游人不多。增朗之是初到上海,看这地方明窗四敞,浅草如茵,果然甚是有趣。忽见来了两个靓妆女子,跟着两三个娘姨大姐,知道是书寓堂子里的倌人,看他面目虽只中材妆束极为时款。坐了一会,来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同着一个穿素的走到面前,看见范星圃连忙招呼说:“星翁几时来的?”范星圃连忙站起来说道:“才到。”邀着一同坐下,这两位又同增朗之彼此请教。这穿素的姓江号志游名师陆,是个嘉兴副榜住在斜桥,从前同人家开过一个报馆,他两位哥哥皆很阔,时常接济他些。那戴金丝眼镜的姓冒号谷民名邦善,如皋廪生,是水绘园的后人,上年保了经济特科没有取,在望平街开了一个书社,两人都是新学家的领袖。问起范星圃,晓得他要进京引见,冒谷民道:“星翁此次出山,真是同胞之幸,记得那回在这里演说的么?这遭坐而言的,可以起而行了。”范星圃道:“我们官卑职小,有何用处?”江志游道:“只要不忘初志倒也不在乎官之大校”正在谈着,忽见一个大姐在范星圃身上一拍道:“几时来的?”范星围回头一看,是他做的倌人林风云的大姐,回说道:“今天才到。”看见凤云在那边桌上,也彼此招呼,谈了两句,看看天已不早,各自分散,又叫马车在黄浦滩兜了一个圈子。到了江南春,金守峰已先到,说道:“我也刚来,袁子仁还要在号里转一转呢。”范星圃道:“管通甫我已代邀了,一会儿就来。”不一时管通甫、袁子仁都到了。金守峰还约了一位江苏候补知府叶勉湖,名字叫传钊的,是四川人。客齐入座,金守峰说:“大约在座都是喜欢热闹的,自然就要叫局了,星翁这回叫那个?”范星圃道:“才在张园碰着林凤云,我已经同他说了,就叫他罢。”金守峰又问增朗之道:“朗翁还是叫大先生呢,还是叫小先生呢?”增朗之道:“随便罢。”金守峰道:“那么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朗翁回来自择罢。”金守峰就荐了迎春二街的六滚香,范星圃的王桂香、管通甫的文彩仙,都是金守峰向来晓得的,也不再回,连袁子仁的周宝宝,他自己的花文兰,都写好局票发出去。不一时,局已到齐,增朗之看那顾宝琳,真是明眸善睐,可惜太小,不过十一二岁,那六蘅香约有二十外点,态度也还风骚,散席之后,同着范星圃在林凤云、六惠香两处打了个茶围,一同回寓。第二天,管通甫请在松盛胡同文彩仙家,又添了一位公信洋行的买办屠桂山,他叫的是平安坊的李秀卿。这六蘅香晓吃俱增朗之是户好客,下了身份的恭维嬲着,翻过去摆了个双桌,因为客少,范星圃替他添请了冒谷民、江志游两位,江志游叫了个昆曲好手张五宝,冒谷民叫的是美仁里的聂倩云。席散之后,六蘅香硬留着增朗之住了,怎奈他的相貌不及龙玉燕风致,不及杨姨娘本领,也不及犹云娘、水柔娟。增朗之是曾经沧海的人,并不十分留恋。范星圃也在林凤云家吃了桌酒,恰好新裕船到,两人也就收拾动身,天津也未耽搁。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带了老翁的信,要去见那厉大军机。范星圃也就托他先行问候,到了总部胡同宅子,投进帖子去,这就同那第三回书中,厉大军机看见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领到小花厅,不多一刻,厉大军机出来相见,增朗之见了太老师赶紧行礼,厉大军机弯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说着:“小门生的父亲吩咐替大老师请安!”厉大军机一面让座一面说:“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几年不见,近来缺况如何?前回制台保了他,其实进来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来还不如前,父亲本来也很想进京,只因地方上绅民都不让走,前一回请开缺引见,禀帖都已写好,被两个绅士硬拦着不准发,所以也就迁延住了。”厉大军机又问:“你这回可是来引见的,从前下过场没有?”增朗之应道:“从前下过两场,父亲因为近来听见科举要停,所以叫小门生引见到省历练历练的。”厉大军机道:宦海钟·8·“那也不过是他们那些趋时的人,在里头兴风作浪,始而要废八股,既而又要停科举,学堂同是一样的为国求贤,只要那选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轻薄少年的当,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轻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个不从八股科第里来的?也不见得定要策论学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还未定,再看罢。”又问:“你这回是一个人来的,有同伴的没有?现在住在那里?”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个同来的浙江人,优贡知县范今承吉也是来京引见的,范令说从前也见过太老师,明天就要过来请安。”厉大军机道:“这人我却听说笔下狠好,我见过没有可记不得,他明儿来谈谈也好。”又问问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厅门口,厉大军机就不再送,那贾端甫晓得老师会客之后,大约要进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里,却好范星圃也从他老师洪中堂宅子里回来。增朗之向他说道:“厉大军机那里,我已经替你说过,他说晓得你笔下狠好,叫你明儿去见呢。”范星圃说:“费心费心。”次日饭后,范星圃穿了一件宽腰大袖拖天扫地的蓝夹袍子,旧缎子外褂钉了一个旧夹金绣的补子,那雀子已经要快飞去了。坐了车来到厉大军机门下,厉大军机还未回来,在门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门敬,恰好,厉大军机朝罢归来,看见帖子,也就请见。这范星圃是新学旧学、词章性理、经济考据无一样读不来的,晓得这位大军机脾气,所谈的皆是些只须饬纪整纲,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议论,又说到财政不足,范星圃讲的是财政重在节流,而现在多从开源上着想,不知国家的财源无不出自百姓,若为国家再求开源,百姓岂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隶的苛细杂捐,还要行甚么印税?几近于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轩恤民艰、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泽。近来各省专讲制造兴作,一年耗费繁多,倘将这些上头略为节省些,岂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这一席话,说的这厉大军机托额点了又点,真是赏识,约谈了有一点多钟才出来。隔了几天,直隶会馆团拜,厉大军机因怕繁琐,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来了。管会馆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维,单送了一桌菜到宅子里来,厉大军机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馈赠甚殷,这回他儿子带来的东西也狠不少,现成的酒席不如请他来吃一顿,总算尽一尽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与他住在一处就一起请了罢,叫贾端甫来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写个单子去请,这单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两人才从馆子里赴席回来,见单子上写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老大爷、增大老爷”,底下注了个西河沿高升店,贾老爷底下注的本是总部胡同,那贾老爷一条下面,已经恭恭敬敬的写了“敬遵”两字,他们两人也赶紧照写交与来人,增朗之一想:这贾老爷定见是那贾端甫了,老人家本说过,他是厉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我这回还没有去拜他,从前在通州又见过的,明儿同席见着岂不难以为情?他是厉大军机赏识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两的代土仪,他一个穷京官见了必然高兴,将来还可托他在屏大军机面前说两句好话呢。当时套好了车,写了个代土仪的汇封套,签子旁边注了“五十两”三个字,取了张五十两京平松江银的票子封在里头,插入靴页揣在靴桶子里,上了车。到了总部胡同刑部贾的门口停了车,帖子进去,倒也请见,行了礼分宾坐下,贾端甫道:“朗翁我们倒久违了,尊大人好?”增朗之连忙应道:“家父替端翁请安,端翁向在京好,宝眷记得那年是同进京的,现有几位公郎?”贾端甫道:“敝眷进京的时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个男孩子。”又寒暄了几句,增朗之在靴桶子里取了靴页子,拿出那个封套来,说道:“此次到京,因为既要坐轮船,又要换火车,行李多了难于照顾,所以没有能带得甚么东西,这里有些须薄敬聊代土仪望乞笑纳。”说着把汇封套双手送了过来,以为贾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里晓得,贾端甫接到手里看了一看,登时脸上颜色一变,做出一种凛然难犯之色,开口说道:“我们读书做官的人,这‘操守’二字是最要紧的,就同女人家的名节一般,我虽是个寒土,却向来于这些上头最有把握,通籍两三年来,从未受人家丝毫非分之财,岂不知道这部曹是个穷京官?然而贫乃土之常,只有学那君子固穷的一法,不是我说,朗翁此番是要到省为民父母的了,这品行是最要讲究,‘钻营奔竞’四字,万不可犯。现在朗翁送我这份厚礼,把我贾端甫当作何等样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岂不闻关西夫子所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我因为在家里承尊大人见爱,所以阁下来了我就赶紧请见,那晓得阁下是为乞怜营私起见,我就不敢亲近了。”说着把封套交还增朗之,就端茶送客。只气得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里要同他辩驳两句,嘴里又说不出来,只好忍气吞声而去。从来贾端甫见着同乡亲友来找他寻门路的,他就把这段事体说在前头,使人家不能进言,所以他“暮夜却金”的美名也就传扬殆遍。第二天午后,大家都到了厉大军机宅子,等厉大军机回来一齐进去。席间谈论起来,贾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见解,彼此颇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贾端甫,过一天,贾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谈了几次,两人取径虽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则一,所以愈谈愈觉合式,有个惟英雄能识英雄的光景,两个人就订了金兰之好。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这一次引见单子江西省的知县只有两个人,那一位姓任名纯号天然,大兴县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号令龙,是个援贡用的工部司官。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过世,他也曾考过一次小考,学台说他笔下也很畅达,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还有些伤时的话,碍于功令把他取了一个佾生,他从此就不考了,在各处衙门局卡营里谋了处笔墨馆,后来,被一位盛京将军敬熙帅赏识了,请了他去办折奏,又叫他捐了一个策省,县里替他保了一个以知县分省补用,这回也是掣签的。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韫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岁生的,他两位的母亲姑嫂之间最为相得,时常交换乳哺以为戏杂,他两个三四岁上同在一处玩耍,六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是同在一起识字读书,真是两小无猜,彼此都有个鹣鹣蝶鲜之意。不过没有像那小说书上所说的,互赠表记私结丝罗耳。两家父母都甚通达,并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给了一重亲上的亲,到了却扇之夕,玉台镜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爱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小呢。韫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颐号养田,也是个两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时候,韫玉小姐在那里过了一年,因为怯冷,就托从小用的一个丫头名叫可儿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旧回到京里娘家暂住,却又替大的一个儿子定了和养田的女儿爱卿。任天然因敬熙帅升了兵部尚书,也就同着回京引见,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礼会见,因系同省同寅,彼此都拜过了,不多时引见下来,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厉大军机那里禀见,恰好两人去后,贾端甫将将进来,厉大军机同他谈起这两个人,贾端甫说:“这范星圃是个远到之才,断不久于百里之任。”厉大军机亦深以为然,贾端甫又说:“这增朗之是个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乡亲友来信,说他这回是因为闹得不得下台,奸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钱,几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见到省的。”厉大军机见了增朗之见面,本嫌他举止轻机,听了贾端甫这番话,更不喜欢,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前洲是从前挑取誊录的门生,自从选了盐城县出去,那时自己还是内阁学土,到而今,十多年来,他每年冬天总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东安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还重重的另送。而这交情全在未进军机以前,是很烧过一阵冷灶的,与那些锦上添花的不同。他儿子虽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顾照顾,他临走的时候,还叫一位军机帮着写了一封信与广东督抚,说这增分是某某尚书的通家子侄,年富力强,请推爱器使的话,看似极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广东督抚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一个厘差,这且按下不提。再说那范星圃,领凭之后各处辞行,范星圃人品出众,守旧的人喜他的诚笃,唯新的人喜他的高华,凡据要津的他无一个不处的极好,早已争着致书江西当道替他揄拂,并用不着他自去投荐。他出京之后,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罗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后到江西禀到。这江西抚台姓梁名廷植号培庵,是一位秉性爽宜,爱才如命的人。范星圃来到省的时候,就接到几封京信,就说他是个长材,见了面听他的一番谈吐,真个名下号灵,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案。正值朝廷要变通政治,他代拟的一个折子论古酌今,大中至正笔墨,又挥洒自如,真个是崇论宏谦,不愧名臣奏疏。梁培帅欢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庐陵县缺。他晓得这优贡知县补缺甚难,同那禀号商量,替他挪垫加捐一个海防通缺的花样,那禀号管事的见他是抚台赏识的红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庐陵两个月内,就结了三百多起的词讼,不到一年,学堂也建设了,警察也办成了,工艺厂、农学厂都次第开创,真是百废俱兴政平讼理,梁培帅更加喜欢。调了他的新建县,补了他的东乡县,他调新建,这庐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见出来的那位任纯接署。因为这任纯到省之后,进了课吏馆,梁培帅于课吏一事最为认真,月月总到一两次的,看见他做的策论,填的日记,笔墨狠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后,就委他进衙门办文案,看他当差极为诚慎,是安详沉实一路,也就狠为赏识,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庐陵县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晓得这范星圃是扰台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说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折子已经拜发了,想他如此政声卓着必有非常经济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极盛难继呢。究竟任天然做的何如,请诸位慢慢再看罢。